循環

      起初我只輕輕地瞟過一眼，從沒想到，最後會追逐上那抹身影。

      晚上了，十一點，我在隆隆作響往台北車站的紅線捷運車廂內，靜靜地讓窗外的喧囂繁雜飛掠眼前。車廂裡充滿了晚歸的人們，他們略顯疲倦，因此靜悄悄的，迴盪在四周的僅有轟隆隆的捷運運行聲，雖然刺耳且吵鬧，我卻不討厭，因為它掩蓋了城市的寂寞，潤飾了人們孤獨的背影，保護每個人一天下來受傷的心靈；所以我感恩這種噪音的存在。我們各自滑起手機，偶爾，偶爾會冒出一兩句交談，無論熟識或不熟識的人們。

      抓著搖晃的白色吊環，我站立於三人座位之前，靠近車廂門口。由於是夜晚了，我從玻璃裡看見自己憔悴的身影，以及不好意思正視的身旁的人們：我的左方站了一對情侶，他們緊緊地貼著彼此，沒有一絲縫隙且不說一句話，只依偎著；情侶的左邊站了一個戴黑框眼鏡的青年，拿著一本小說看；青年的前方站著一位用桃紅髮圈綁著低蓬鬆黑馬尾的女子，穿墨綠色薄布短襯衫與暗紅色及膝短褲，皮膚黝黑，四肢健壯，側臉，並不美麗，但卻不知為何地微笑著；頂多就算是個略有福態的東南亞女子吧。是的，一看就知道了，是東南亞人。我從暗黑的玻璃裡移出視線，瞟了那東南亞女子一眼，心想：「外勞啊，飄洋過海做苦力，是格外辛苦的吧，在異地或許更加寂寞。」正在那準備移開視線的零點幾秒間，那女子伸手進背著的小皮包中，拿出一塊已有暗黃汙垢的粉餅，引起了我的注意。

      同樣身為女子，相信我們對於化妝這件事並不陌生，用粉餅沾粉盒中的粉，往臉上塗抹遮瑕，若想增添氣色便擦各色調口紅或腮紅，到這邊是最簡單的化妝法。那名東南亞女子用暗黑的玻璃作鏡子，微笑著看向自己色調偏黑的倒影，連粉盒都沒拿出來，只挾著一片變形暗黃的粉餅便擦了起來，仔仔細細地塗抹全臉。那樣晚了，還微笑著上妝，只有一個原因了，是要去約會的吧，想到這我不禁勾起嘴角笑了一下，一秒後發覺自己的不禮貌便連忙心虛地收回視線看向反方向。但我實在無法阻擋好奇心，下兩秒便偷偷又瞄了幾眼，這次她收起了粉餅，拿出一支細細的紅色口紅，但她轉了半天發現口紅已用罄，只好以小拇指一點一點沾著擦上，也是小心翼翼地看著玻璃擦的。原先我覺得好笑，多少是因為有點優越心態，但殊不知在這幾分鐘時間，她仔細謹慎的一舉一動，散發魅力無限，以前我老覺得皮膚黝黑是不好看的，今日我才覺悟到這黃種人的迷思；在這節死氣沉沉的車廂中，在人人低頭建立智慧型城牆時，有這麼一名女子閃耀著，我如何不去注意？這位東南亞女子眼神中的期待與嘴角邊的喜悅，成了她妝容中最美的風景；在她黝黑的皮膚上，我看見全世界有情人的柔情。

      完妝後，她咧開嘴露出銀白的牙燦爛笑了，似乎對自己的狀態感到十分滿意，彎下身用粗壯的手提起購物袋，在那當下我看到了整張臉，與頸部黝黑皮膚相較過白的頰，艷紅卻不整齊的唇，可能是看著暗黑的車廂玻璃化，顏色有些過了吧，顯得突兀。下一秒車廂門突然開了，她迅速地衝了出去，當下我也跑出車廂試著跟上她，看看是否與自己的換車路線相同；然而我實在無法跟上，女子就這麼如一陣風地消失在人群中，自我轉乘往新莊的橘線一直到回到家後，滿腦子都是那名女子，她實在是我這個夜晚最美的收穫。